許，自由家

第二十章  大人

 那是五月的聲音，他淒厲的叫聲像是遇上了什麼恐怖的事，搞得人心惶惶，更刮起我心頭毛毛的恐懼感，我三步作一步，奪門而入，只見著了床邊的五月正抱著爺爺的背影。

「五、五月？發生了什麼事？」我忘了叫五月的英文名字，只能愣愣的走近，可是說也奇怪，一股壓迫感籠罩著我們，我一步也走不快，好像正有什麼無形的擋住了我！

「爺爺！爺爺！」五月哭喊著，當我愈走愈近時，他……我才看見他臉上佈滿的，是淚水。

但我還不懂他為什麼一直喊著爺爺，爺爺不是還在睡覺嗎？他這麼大聲，難道不怕吵醒爺爺？

「五、五月，你小聲一點……」

「你會把爺爺吵醒啦。」十二月也走了進來，她站在我後面，一臉疑惑。

「爺爺……爺爺……」五月變成了啜泣，他緊緊摟著爺爺，潰不成聲的喊著……我心頭的不安感突然漫開了，就像一大片黑暗，把清晨的光線以及我們眼睛中的光芒都掩去了，我不由得再走近……

「爺爺他……還在睡覺……對吧，五月……他一定會被你吵醒的……」我盯著爺爺的面容，睡夢中的他一臉慈藹，嘴角還微微的上揚，好像做了什麼美夢，要不是五月一直摟著他，我猜他一定會睡得更熟的……

「不！」阿美婆婆站在門口，尖叫著，奮力的衝上前，輕輕的將爺爺自五月懷中拉回，她年邁的臉龐也在瞬間掛滿了淚痕，痛哭出聲！

「啤酒老頭兒……你怎麼、怎麼就這麼走了！」阿美婆婆憤怒的罵著，她含著淚水擁著爺爺，一下子輕一下子重的拍打著爺爺的背，但是打沒幾下，她仍是心疼，只能痛心的哭著。

「什麼、什麼？走……走了？」十二月顫抖的說著。

「六月……喂、喂，六月……什麼是走了？是我學過的那種意思嗎？」十二月拉著我的衣角，嚇呆了的樣子。

我搖搖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如果連讀過書的她都不知道什麼叫做走了……那文盲如我，如何理解、如何說給她聽？

「啤酒老頭兒……啤酒……你還有咱們啊……你從來就不是一個人……你、你怎麼忍心丟下咱們這群老人……自己先去了啊……」

五月的淚水無聲的流著，他就站在一旁，靜靜的看著阿美婆婆擁著爺爺痛哭，我轉頭看十二月，連她也眼眶紅透，反觀我，我是怎麼了？

爺爺走了？對啊，昨晚還跟我一起聊天的爺爺，怎麼就這麼走了？這麼無聲無息的，肯定是周公賞了他永遠的棋手票券，永遠……永遠……

但我為什麼沒有淚水？我的心又在做什麼了？只是揪在一團，悶著、悶著，就快透不出氣了，可我還是站在這裡，一樣在呼吸，臉上乾乾淨淨，沒有淚水在流！

屋外突然傳來一聲剎車聲響，那急促的步伐好像也預告了即將來臨的人所擁有的情緒，同樣是三步作一步，又快又擔憂，而當來人的臉出現在門口時，背光的他，那晦暗不明的神情，讓我更痛恨自己怎麼沒有淚水。

「老爹！老爹！」他跑得好快，短短的距離他就像飛似的，穿越了我和十二月，一把撥開了阿美婆婆，換他淚眼婆娑的哭喊著。

這一幕場景頓時拉遠了，好像是一場哭戲，爺爺演過世的老頭子、中年男子是遲歸的孝子、五月是發現爺爺過世的第一人，也是他的孫子、而好朋友阿美婆婆只能跌坐在一旁，哭得同樣淒慘。

我痛恨自己怎麼還能這麼冷靜，明明平常的我不是這麼冷靜的人啊！難道只因為，我把爺爺當成一個住過一晚就算了的人家？但這是在昨天和爺爺聊天之前的想法啊……我、我也把爺爺當成真正的爺爺看待啊！

我忿忿的雙手拍打著臉頰，好痛！但是淚水依舊擠不出來！

「六月，你別這樣……」十二月在一旁拉住了我，她大概以為我是傷心過了度，然後無緣無故的責怪起自己……

「出去！你們都出去！」中年男子怒吼的，他抬起憤恨的眼神，指著門口，瞪著我們所有人。

「老頭兒……」阿美婆婆不想走，她哭得更傷心了。

「什麼啊？」十二月不滿自己被罵，抹去剛掉下的眼淚，臉色除了難過後還加了一絲不悅。

我不語的率先走出去，出去、出去，愈走愈遠，一直到了昨晚和爺爺說話的牆角邊，眼眶才頓覺溼潤，但就像午後的一場驟雨，淚水流得又急又狠，像一陣大雨淹沒了我，我幾乎看不見前方了，幾乎站不穩腳了！

一隻手輕輕搭上我的肩，五月站在我身側，他努力的仰著頭，緊抿著唇正在顫抖著……

「我以為、以為我是冷血無淚的人，原來……只是淚水來得太慢了！」我學著他仰起頭，可是淚水有增無減，每一滴落下的淚珠都滴在心頭上，然後隨著血液流遍全身，我第一次明白淚水令人痛苦……因為嘗起來是鹹的，是澀的。

「嗯……」五月只能擠出這點聲音……看著他哭，我覺得自己的眼淚落得更兇了。

「為什麼他那麼快就走了？這麼突然——」

五月輕搖著頭，淚水飛揚，然後化成地上一團深色痕跡。

「喂，你們兩個大男生，光天化日之下哭成這樣，能看嗎？」十二月輕聲的走到我們面前，我低頭一看，模糊的視線裡，發現她的臉也被淚水糊掉了。

「爺爺他，他一定不會希望我們這樣哭的！你們沒看見嗎？他在笑耶，他笑著死去的耶！」十二月拼命的抹掉淚水，還硬是扯出一抹笑容，只是這笑容比平常的她更醜。

「叫你們別哭了！」

結果，我們三個各自轉了身，一人一個方向，仰著頭，讓淚水不斷的將我們的悲傷帶離身體，讓刮起的冬風送走……許久許久，但這其實只有短短的幾分鐘。

「難、難怪爺爺昨晚不洗澡，他肯定知道自己快走了。」十二月眼淚漸歇了。

「其實，」五月聲音酸澀不已，他說：「他走得很幸福了，我看的出來，昨天一整天是他最快樂的一天！」

「我應該可以早一點發現的，真的，其實現在想想，他昨天說了太多讓人疑心的話了，什麼冬日不會比他早結束，又什麼人生至此很滿足了……這一切就像是在告訴我，他快走了！」我一思及昨晚的所有對話，再加上不安感，說不定、說不定就來得及叫救護車啊。

「沒什麼早一點晚一點的，爺爺他已經很快樂，就像他說的，人生至此很滿足了，我們三個孫子陪他渡過人生最後的一天……」五月強裝鎮定，說到一半卻又忍不住的哽咽，幾不成聲，最後硬是自唇縫說出：「他會好走的、他會好走的！」

「他快樂，我們不快樂啊！」十二月瞪著他，眼淚又開始不停流。

我轉過身，雙臂一伸，深深的將五月和十二月擁住，現在說什麼，好像都難以表達我們的悲傷……明明也只是一天的情感，爺爺的逝去卻依舊在我們心中造成了難以抹滅的傷痛。

「不要哭……你們不要哭啦！不然我會跟著哭，我現在是青春期，不能生皺紋的！」十二月的頭在我左肩上尖叫著。

「吵死了。」五月罵著。

「我說個笑話給你們聽好了，這樣就不會哭了……」

「爺爺他駕鶴西歸。」

「爺爺他回歸塵土了。」

「爺爺他一去不復返了！」

       「爺爺他——」她嚎啕大哭，再也說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