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自由家

我們被迫退回了啤酒爺爺的喪禮上，老人們一臉駭然，有幾個更想上前幫我，阿美婆婆就是其中之一，但無人不因中年男子的瘋狂神情而止住腳步。

「Idaho！你別怕，冷靜一點！」十二月跟在後頭，卻是在我面前，她怕得要死，卻還安慰我。可是說真的，我哪裡不冷靜了？這時候又是哪一點神情洩露了我的恐懼？

一定是顫抖，自從我聽見中年男子說要將我們三個交給警察，我就有一種逃不掉了，慘了、糟了的念頭，而且對方是大人，說風是風，說雨是雨，就算我們真的沒犯罪，誰會相信三個年僅十三歲的小孩？

說不定我們會被送進少年管制所，說不定我們又得在裡頭待上另一個十三年，說不定……不會……不會吧？

「我說你這查捕的是怎麼回事！把這三個小孩趕走又抓了回來，怎麼，你瘋了是嗎？」阿美婆婆扠腰怒斥，她號召一票老人擋住了中年男子的路，自己則與五月並著肩。「反了，啤酒的不孝子反了……」她一貫的碎唸。

「我沒瘋。就算老爹走了，我也不會瘋。」中年男子異常鎮定的回應，他抓著我更緊了，我肩頸就像是被打了一拳，酸麻感在肌肉裡爆開來，痛得我咬牙，但我不會叫出聲，我能忍耐，我不會被他看扁！

「既然你沒瘋，就把孩子們放了！你難道沒有同情心？這三個可憐的孩子都瘦成這副模樣了，哪能再讓你抓著、壓著！」村長爺爺吹鬍子瞪眼著。

「他們可憐？可憐的是我才對！我的老爹被這三個來路不明的小鬼害死了，難道我不必將他們交給警察？難道我不必替我老爹報仇伸寃？」

中年男子把我扯到身側，獰笑的看著我的神情，我回瞪，要是比眼球，我不一定會比他的小！

「爺爺是笑著過世的，難道你沒看見？這樣怎麼能說是我們害的？我們害他什麼了？你能拿出證據說我們三個人真的是兇手？」

五月的身形太嬌小了，從我的角度，我不能看見他，只是他的聲音很穩，就像是雷達上的一小點，隨著音量嗶嗶嗶的增強而放大他的身影。

「這只是你的一大堆藉口！你這個中年老男人！我們明明跟你無怨無愁，你卻要這樣對待我們！」十二月的聲音穿過這幾個老人，像一巴掌打向中年男子，他又發怒，單隻手就想將我拎起，咳、咳，我的喉結還沒長出來，倒是先被他給勒出造型來！

「放、放開我……」我好像聽見自己的聲音，像一個沙啞的老人，比我之前變聲時，還要奇特。

「我不會放！警察馬上就來了，我聽見警笛聲，我還看見警車燈在閃！哈哈，你們這三個小鬼逃不掉了，警察會制裁你們！」

他笑得好狂妄，我現在眼中都看不見任何人了，脖子好痛，淚水不受控制的落下，模糊了一切……他是瘋子……不行，我一定要掙脫，要是因為我而讓警察有機會抓住我們，那我們逃出自由又有什麼用了？

他還在笑，我也看不清東南西北、天上地下了，雙腳狂猛的踢，用力踢，費勁踢，死命的踢！哀嚎聲在耳邊響起，驚呼聲卻稍遠些，我沒空停下，因為我還被拎著！

我踢！我再踢！但他就是不肯鬆手！

「你放開他啦！放開、放開！」十二月的聲音變近了，好幾隻手抓著我，把我往反方向拉著，中年男子也緊抓著，雙邊都在拉扯，我的腳還在踢，接連命中好幾個打算救我的善心人士。

「十二月，我真慶幸當初不是邀九月一起走啊。」我撥去凝聚的淚水，有些感動的看著她為了我，舉起她的弱拳頭，賞給中年男子。

「現在說這什麼啊！」她也不想搞懂我在說什麼，一股蠻勁的衝上前，抓著我的手就拉，還尖叫的說：「別踢我！」

「別白費力氣了！你們這些老骨頭和小鬼還以為自己是對的？小鬼有罪，你們這些老骨頭更是有病！還說這是什麼老人村，我呸！就是你們帶壞了我老爹，才讓他對我誤解，說起來，你們也是兇手，你們也是害死我老爹的兇手！」

中年男子一出手就推開了十二月，輕輕鬆鬆的。

「你這臭小子，說這什麼話！明明是你不孝，還敢把錯推到別人身上！」阿美婆婆大聲怒斥，接著又小聲的唸著：「死囝仔、死囝仔埔……」

「老太婆，看妳這麼生氣，難道妳還念著我家老爹的舊情？我就知道，老爹會跟我撕破臉，就是妳這狐狸精在作祟，自己孤苦就算了，還拖我老爹——」他突然尖叫，面色難看的跳起。

幾乎是同一時間，我被重重的摔在地上，不平坦的石子路撞上我僅十三年肉齡的身軀，但我來不及喊疼，便被他的又怒又羞的神情吸引，還有他背後的五月。

原來是五月不知不覺繞到了中年男子的背後，看他雙手合起，只露出兩隻食指，準確無比的朝中年男子的背後，腰部以下，那致命的……不，是驚人的……

「別跑……給、給我……站……住！」中年男子撕聲大喊，他舉著手，夾著屁股，腳步怪異，神情痛苦，慢慢的朝著我們走來。

五月從他後頭跑了上來，只大喊：「跑！」

我們三個同時，默契十足的往前跑，我全身都覺得痛，但我一點也沒有跑輸他們倆個，一直到前方的街角，我相信我們都認為，絕對可以甩開中年男子，躲過警察——

但當我們真正抵達街角，還來不及辨別另一邊才是我們真正可以逃的路線時，一台在陽光下閃耀著白光，被世人稱作是正義的化身的代步工具……就停在我們面前！

「哈，警察來了，看你們往哪逃！」我們想往後退，卻又聽見中年男子逼近的聲音……可惡！難道我們真的要將自由，白白送給警察？

我皺緊眉頭，忿忿的看著警察自警車而下，五月溫暖的手突然握住我，他似乎在給我勇氣，也在給我支撐，因為，我們可能逃不過這一劫了。

我看著我的另一手，嘆了口氣，也主動握住十二月。

她對我眨眨眼，無奈的打趣說：「前有警察，後有機車男，這真的叫做進退維谷。快，學起來。」

「鄺曉香，妳後悔跟我們逃出來嗎？」我們這三人，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大概就是這世界上最壯觀的景象。

竊賊花伯伯、中年男子、以及我們那第一次見面的爸爸，這些大人都在逼迫我們，我們落難、被逮，但這畢竟只是世界的一部份，其他人，所有人，都不會知道我們為了自由，究竟被逼迫到了什麼地步，所以我只能自我哀嘆。

可是我不懂，為什麼我們就得被抓？我們犯了什麼錯了？

對，什麼錯都沒有。

「說不後悔是騙人的，」十二月難得老成的嘆氣，她小聲的說：「但是如果我們能順利脫困，我覺得我能把我們的遭遇都寫下來，變成大作家！」

「希望如此。」

我們不敢小聲說話了，兩名警察先生上前來，都是上了年紀的老警察，一個負責向老人們瞭解實情，一個則是盯緊我們，企圖看透我們的心，刺破我們的防備。

「怎麼回事？我們接獲報案，有三個孩子殺了一名老人，就是這三個？」

這個討厭的中年男子，將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扣在我們頭上，難道害人如此容易，難道他一點廉恥心也無？

「不是、不是！警察大人啊，這三個可憐的孩子只是沒地方去而被我們收留了，絕對跟啤酒的死沒有關係，誤會，誤會啊！」村長爺爺率先出聲，他擋在我們面前，想用他瘦弱的身軀削去警察尖銳的眼神。

「啤酒？這麼說來是有人捉弄我們警察？是誰報案的？」

「我沒有捉弄警察，這個三孩子的確有問題，如果不是騙子就是離家出走，現在還害死我老爹！警察先生，你可一定要把他們抓回去，最好關起來，最好判他們罪！」

中年男子說得痛心疾首，他指責的怒顏讓警察先生暫時相信了，只見後者轉頭打量我們，我注意到他的手緊按著腰上的警棍，那隻手正緊張的冒汗，彷彿我們是凶神惡煞、惡虎餓狼。

我知道了，我們從一開始就不被相信，警察先生更是自以為不著痕跡的一前一後，雙雙將我們包圍。

「孩子，你們的父母呢？現在可不是暑假，上課時間不好好上課，跑到這鄉下地方做什麼？」

我們各個緊閉雙唇，不約而同的瞪著中年男子，如果他還有良心的話，他至少、至少該退縮，但是他眼不瞬、色不改，甚至還給我們按上了一條我們最害怕的罪名！

「警察先生，這三個孩子刁鑽得超過，不過你們不覺得他們很熟悉？最近社會新聞常播出孩子集體偷竊事件，不是還有落網在逃的嗎？你看看，是不是他們！」

「沒有落網在逃的，只有嫌疑的——孩子，你們為什麼不說話？」

「說話呀，孩子。告訴警察大人，你們是無辜的呀。」村長爺爺在一旁催促著，他不明白我們沉默的理由，他也不會知曉我的內心有多麼害怕。

「好吧，這三個孩子就先跟我們回派出所，至於你，」警察先生對上中年男子的眼，敷衍了事的說：「你老爹過世是不是？那你就趕快回去守著，不要亂跑，被傳個不孝的壞名聲可不得了！」

「好了，走囉、走啦。」警察趕羊似的揮著雙手，可我們聞風不動。

「走呀，為什麼不走？你們這三個孩子是怎麼搞的，不說話也不走，不好好配合警察辦案可是會被辦個妨礙公務！」

「警察大人，別把他們帶走，我這老婆子需要他們，老傢伙們也都需要他們啊！」阿美婆婆擋在前頭，其他婆婆爺爺則是排排站在警車前，不肯讓他們上車。

「需要？阿美啊，妳大概是想孫子想瘋了，這三個來路不明的孩子也要搶著養！」警察甲哼哼，又接著說：「行，要還給你們也是可以，但是得先讓我們帶回派出所，不過這三個孩子我倒真的愈看愈面熟，說不定就這麼碰巧讓我們立了功！」

「不行！不能呀！」阿美婆婆慌了，她似乎想起什麼，將十二月緊緊摟在胸懷，老邁的臉龐變得惶恐，已經不再是碎唸的驚吼著：「不行……他們是我的孩子……不能，不能再離開我了呀……」

「冷靜一點，不就是三個孩子嘛！」警察乙無所謂的神情突然在我面前放大，他的大手挾住我的手臂，施力的把我往一旁拽去，我覺得雙腳有一瞬間離了地，下一秒又落地，根本來不及反抗，我已在警車旁。

「放開他，放開他們啊！警察大人，我可以向你們保證，這三個孩子都是清清白白的，別將他們帶走，別污辱了他們的人生啊！」村長爺爺揪住我的另一手，苦口婆心的。

「不行！我就說了不行，我們是在執行公務，別鬧了！」警察甲沒了耐性，口氣極差的推開阿美婆婆，死拖活拖的將十二月抓來，交給我身旁的警察乙後，又步步朝五月逼近。

「放開他們，不然你們抓我去好了，我這老骨頭去趟派出所不是問題！讓我去，讓我去！」一名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爺爺巴上警察乙，滿是皺紋又面相慘綠的模樣嚇著了他，讓他鬆開了對我的箝制。

但是所有動作全都在同一瞬間展開，警察甲硬是把五月扛了過來，他拚命掙扎，手指上多了幾滴血漬，警察甲咒罵著，老人們全都撲了上來，數十把老骨頭把警察、我們都壓擠在地上，有人分別拉著我的左右手，有的人扯到我的頭髮，我還聽見有人吐痰的聲音，連聲呸呸呸！

這場混亂不出幾秒便被警察制止了，經驗老到的警察，只用兩個人，就將十幾個老人全壓制在地上，好殘忍！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就像是個旁觀者，看著老人們為我們說話而遭警察如此對待，可是我為什麼不為自己辯白？毫不相關的老人都幫我們至此，我……

「不要！你們這些警察別仗勢欺人了！」十二月尖叫，她再也忍不住的衝上前，使勁的推開警察，一個接著一個扶起老人，「壞警察、沒良心、沒道德，難道你以為老人就不是人嗎？憑什麼要這樣對待他們？」

「哦，妳肯說話了？」警察甲拍拍髒汙的手，發現新大陸的揚起眉頭。

「說話又怎麼樣？你應該是人民的保母，怎麼能欺負人民！」她忿忿的踢了警車輪胎幾下，依舊難解她的氣。

「孩子，人民的保母現在就要把你們三個都帶回派出所，妳有意見嗎？」警察乙一點悔意也無，更嬉皮笑臉著。

「派出所是不是？好，走就走，我們問心無愧！」十二月激動的脫口而出，她忘了跟我們商量，也忘了我們堅決不被警察逮捕，但是情勢逼人，我不能怪她，也怪不了她。

「五月？」我轉頭看五月，沒想到，他一直隱忍著，嘴唇咬出了鮮血，滿臉脹得紅透。

「別疑惑！我們沒有錯，我們沒有罪，我們更沒有必要像是犯人一樣被他們抓著！爺爺婆婆們也不必替我們擔心，我們是我們，你們是你們，我們之間唯一的交集就是這幾天的相處，但請你們記住，幸福就在你們心中，我們絕對、絕對不是你們的幸福！」十二月板著臉，滾落的淚珠卻已無聲無息的佈滿整張臉。

「謝謝你們這十幾天的照顧！」她向大家彎身敬禮，接著主動的坐上警車，一臉傲氣凜然，好像就是電視上的女俠，見義勇為後，那一副絕然的臉色。

五月悶不哼聲的也上了車。

我回頭看著這個村子，看著啤酒爺爺的靈堂，還有這十幾個老人……好吧，事情都是與我們相關，說什麼也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