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鄺的。
幾乎是每個人都笑了,他們哄堂大笑,拼命的擠出淚水那般的笑著,彷彿天大的笑話就在眼前,難以止盡。
很難不沾染笑意,在半夜,在警局裡,笑聲震得屋頂也隆隆作響。
「笑什麼?哪裡好笑了?」十二月在笑了一番後,才不明所以的,懊悔的問。
我也笑個不停,但我笑的是我自己,而他們笑的是我們。五月說姓鄺的,他們聽見的也是姓鄺的,我以前聽說百家姓就是有數不清的姓氏,那光是這座島、這座城市,姓鄺的就如牆上的蜘蛛網,太多了,還有,身旁的十二月不就是了?
五月回了,他是唯一鎮靜的人,但也過於鎮定的說:「笑人類愚蠢、無知。」
十二月見怪不怪了,她現在也不理會五月那有些老成,又有些憤世疾俗的言語。
「那六月你又在笑什麼?」她按著耐心扯著耳朵,挨了過來。
「笑我自己啊。姓鄺的?雖然知道五月指的是誰,但我就是想不起他的名字,但我一點也不覺得難過,想笑,太想笑了。」
應景般的,淚水滾落得像珍珠,又透明又晶瑩,難怪世人總愛比擬珍珠,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這嘲笑的淚水,熱燙的不自在。
「難怪你笑得那麼難看。」她撇開頭,有些刻意,也有些彆扭,只是又再說了一次:「真難看。」
我一點也不介意她的反應。她一定知道姓鄺的全名,他們相處了十三年,擁有數又數不盡的面對面,肯定也有成千上萬句的對話,哦,那又怎樣?
「如果我說我忘了,你會相信嗎?」她的聲音悶著,不純粹的像是從棉被裡傳來,她還悄悄的偏著頭,像是尷尬又像是開心的說。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看來如此兩極,可是……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她哈哈笑出聲,「一分鐘前,我的確忘記他的名字,只是現在又想起來了。」
「可是五月說得對,我們非得要姓鄺的來了!」
「為什麼?」我的眼淚停了,一旁專門在鎖嫌疑犯的鐵椅泛著光,裡頭映著我的臉,竟是一張連我也不認識的,滿是鄙視不屑的臉龐。
十二月顧忌的看著四周,卻又想要裝得泰然,細得像蒼蠅的聲音這麼回著:「我們不能被關住!那社福單位我在電視上常看過,很多無家可歸的小孩、受虐的家庭都會有社福單位介入,他們都是跟警察一樣,他們……唉呀,總而言之,我們需要他,真的需要!」
「為什麼?」我不改音量的問,我不在乎警察有沒有聽見,但我就是想問清楚,為什麼我們在危急時,就非得要姓鄺的來幫我們?
「你真的比你的外表看來還要笨嗎?」她翻了翻眼皮,白眼球的面積,遠遠大過黑眼球的。
「關我的外表什麼事啊。」我朝她作了鬼臉,都這個時候了,還繞著圈子說話,能不能說得更簡單一點?
「相關,太相關了!」十二月無奈的差一點尖叫,我看見她捏著自己的大腿,泛著淚,硬咬著牙說:「你的爸爸是個有錢有權勢的人,只要他肯出面保我們,我們不會被交到社福單位的手上,你懂了嗎?我們就安全了、安全了!」
「那又怎麼樣?」
「什麼又怎麼樣!我們就自由了!這些警察又算得了什麼!」
「被姓鄺的救,又被姓鄺的帶回去關嗎?那哪叫做自由,那是自投羅網。妳一定不懂我在說什麼。」我想向她解釋,可是又突然擔心起她的中文程度變爛。
「我懂!我學過的中文比你吃過的水餃還要多!」她氣憤的抿唇,拒絕再與我對話,也好,這樣最好。
要嘛讓姓鄺的救,要嘛等社福單位來。
兩個選擇都讓人討厭,等待未知的感受逐漸強烈,何去何從,隨風飄流的空虛在心頭膨脹得難受,就快要撐不住了……但我們為什麼就不能有第三個選擇?
隊長在那一端轉過頭來,他手邊的是戰敗的花老頭,只見他揚揚得意的走來,我們與他之間的氧氣似乎更加稀薄了,我本能的摒住呼吸,想退後,退後,直到五月的手抓住我。
「這樣就好。」五月的眼神這麼告訴我。又是默契在發功,我真希望我讀錯他的眼神。
「真不知道你在掙扎什麼。」十二月小聲的說。
「你們難道就沒有這種感覺?」當我咬著牙,努力的控制音量時,我才發現我是在生氣,這種感覺就叫做生氣?
不甘願和無奈、痛楚混雜一塊,變得灰濛濛沉甸甸,比一粒沙子卡在眼裡更令我難受。
「誰都會有身不由己的時候,你懂不懂得明哲保身?你難道以為只憑自己的感受就能走遍天下?」隊長愈走愈近時,十二月的聲音也愈像是蚊子在嗡嗡叫,必須更吃力的聽著。
「老實告訴你,之前我一聽你們說要逃出來,我心裡第一個想法是:『哇靠,有沒有這麼刺激啊,難道你們這些溫室花朵都不懂得人間疾苦?還一心發痴的想出來過自己的生活!』自由,並不是你們,也不是我能夠參透的,雖然存在於每個人的心中,可是真正體現的又有幾人?天真,我們都天真!才會走到這一步!」
十二月說這話時,似乎瞬間變成二十幾歲的青年,對這世界有了某種程度的體認與令人看不順眼的順從。
「我還沒放棄!」
我試著反駁,但隊長將他長了鬍渣的臉擠在我和十二月之間,他靠得很近,用無比正經的臉龐說:「第一次看見小孩教訓小孩,這個時代不一樣囉!」
他唧唧笑著,笑聲很奇怪。
「聽著,孩子們,大人會有大人的作法,小孩則有小孩莫名的堅持,但你們別忘了,我們都是比你們還要年長的,歷練多的,什麼風霜什麼洗滌都嘗過了,所以別怕,ok?放輕鬆、輕鬆,來……跟我一起深呼吸!」
他逕自吸氣、吐氣,濃密的鬍渣活像是刺蝟,有點好笑,但我忍住了,我不能輸給他那番話,更不能敗在他可笑的臉上!
「所以,現在能先配合一點,告訴我們這些大人,姓鄺的是哪位?姓鄺的全名是?」
我試圖在他眼中找出嘲諷,一絲也好。
沉默的風暴襲捲了室內的每個角落,嫌犯五人組除了獨自沉浸在失挫悔敗當中的花老頭以外,由阿直領頭的隨從們,各個也都把全副精神放在我們這裡。
「噗!」
隨從之一突然爆出大笑,他尖酸的喊話:「說不出口?就說你們這三個孩子是從孤兒院逃出來的!能有什麼大背景?能找出哪個有錢有勢的大人物出來?」
「這一切都不過是孩子的幻想,這我們都看多了,哈!」
「誰說這是幻想!這是事實,我們逃出來了,就因為他的有錢有勢,我們才會逃出來!」十二月激不得的,話一下子就霹靂啪啦的脫口。
隊長作結似的拍拍手,呼籲的聲音揚起:「別說我們大人以大欺小,把那位有錢有勢的大人物供出來,但就算如此,你們也得好好配合警方辦案!」
「你們這些──」十二月氣得跳腳,但五月作了聲噓。
「什麼啊?」她偏頭瞪了他一眼。
「來了,不需要叫了,他來了。」五月吁了一口氣,指著門口處,早已佇立的幾抹身影。
視線戲劇化的模糊,我揉揉眼,融在手上的當然不會是眼淚,只是一根睫毛……清晰之後的視界,出現了我們可能最需要的人,理所當然要解救我們的人。
五月就是這麼認為。
十二月也是。
至於我……我不清楚。
但是我的心臟現在狂跳,激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