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懂他在想什麼。那個老人,他真的是我們的爸爸嗎?好陌生,一副喜愛發號施令的樣子,而且,沒有人不聽他的話。
就連我們,明明是我們自己決定逃離的,卻偏偏得因他的一句話才得以離開。所以我們也是聽他的話。
我頻頻回頭觀望,過去十三年生活的那片樹林就位在半山腰,往上還有路,往下也有路,不過我們直覺的,就是往山下走。因為山下傳來了熱鬧的氣息,正隨著風緩緩傳送而來。
從外頭看來,『自由之界』真的就只是一片樹林,壓根兒就不會有人知曉裡頭蓋了幾十棟三層樓高的樓房,而且囚禁著數十名孩子長達十幾年!
我們愈走愈遠,可是步伐很緩慢,我還能隱約看見那台閃閃發亮的高級車開進了樹林之中,而管理室前那幾十名警衛、兄弟姊妹都已經消失在另一端,我看不著了。
將視線收回,我轉而專心在前方的路。我不喜歡『自由之界』,可是我也不討厭它,所以我對自己說,如果有一絲絲不捨,就別欺騙自己,反正十三年的時間也夠久了,夠我以後空閒時拿出來嚼味一番。
山裡的空氣很新鮮,我的喜悅此刻才真正的顯現在臉上,當我與五月眼對眼時,他的眼角、嘴角也是高高揚起,不過他還是向我示意一下十二月的情況。
「如果妳真的想回妳媽媽身邊,那現在回去還來得及。」我走到十二月身旁,看見她失落憂鬱的表情,試著用比較溫和的態度對她說。
她搖搖頭。整個臉都皺在一起,就像是被抓緊的海綿,隨時都可能滴下水。
「妳要想清楚,等我們真的走出這座山頭,妳就沒有後悔的機會了。」
「我腦袋裡一片空白。」她吸了吸鼻子,努力的忍住不哭。
我知道有些女孩子很愛哭,所以十二月算是很堅強了,真的。
「那就別想,順其自然吧。」我不想給她壓力,卻又怕她覺得孤力無援,所以就一直走在她身旁,跟著她的步伐節奏。
我們彎過了第一個彎道,跟電視上的髮夾彎很像。走到某一個角度時,便可以眺望山下的城市景象,每一棟建築物在厚重的雲層修飾下,彷彿都高得直入天際,看不見頂樓。而山底下,好像不只有一個城市,而是一個、二個、三個……無數個城市組合而成的,其中有的用河流隔開,有的是一座大橋,有的則是像這座山、『自由之界』一樣,輕輕的分裂成「個人地盤」。
「東邊在哪?」我問。放眼望去,好像沒有太陽的蹤影,不是已經早晨了嗎?
「在我們後面。」五月說,他目不轉睛的盯著山底下的景象。眼底閃著晶亮的光輝。
「我問你,自由的感覺是什麼?」
「現在這樣?」
「不是吧,我們才剛出牢籠,還沒真正抓住自由呢。」
「不然呢?上學讀書?」
「嗯……遊山玩水算不算?」
「哈,你沒答案,我也沒答案。」五月大笑的推了我一把。
不知道是因為稀奇,還是因為十二月需要時間沉澱情緒,所以我們竟然在邁向自由的第一個彎道就停下了腳步。我和五月繼續看山下,不知不覺愈走愈外面,橫跨了整個車道,有時回神,才發現有車子正在對我們按喇叭,駕駛探頭出來叫囂。而十二月則是坐在路旁的大石上,低著頭。
我和五月興奮的對駕駛揮手打招呼,還開心的對他說我們自由了、耶,這類的歡呼語句。駕駛以為遇到了瘋子,又丟了一句髒話就離開。
不知道何時,我們身後的太陽愈走愈靠近我們,和煦的陽光在冬天裡起了很大的作用,我們感覺不到冷意,但我想,這跟意志力也有關,我們一心一意想著離開,所以冷不冷根本就無所謂。
「早知道我們能這麼簡單就離開,應該多帶些衣服的。」
五月擺擺手,他說:「世事難料。」
所以我們現在該想的是如何落腳,我們此刻就像是落難的旅人,沒有行李,只有滿心滿腹的自由感。
「幸好我們還有錢。」
「只有五千塊。」
「不知道外面的東西貴不貴,吃一碗飯也不知道要多少錢……我們要睡哪?」
「公園?地下街?」五月這麼說,我倒是想起新聞常常報導那些可憐的流浪漢,有的是在公園,有的是在路旁,有的是在地下街,而在寒冷的冬天裡,他們一定是冷的蜷在一塊兒。想到這兒,我不禁拉起了衣襟,好像剛才正被寒冷給打傷了。
突然,我們之間加進了一點沉默。心裡的自由還飄飄浮浮的,只是它有變小的趨勢了。
「我們逗留太久了,應該要快一點下山,否則就得在山野林間過夜了,這裡的氣溫可不低!」五月抖抖肩,那樣子似乎是想將肩上的某種東西抖去,可是我看不見,只能猜測他是在把剛才討論時突然冒出的不知所措給趕走。
我跟在他後頭,並行,然後一同站在十二月面前,雙雙彎下身,低頭看她。
「妳還要沮喪多久?」
她疑惑的張著剩滿憂鬱的盈盈眼眶。
如果不看她的個性,其實她會是一個很可愛且惹人憐愛的妹妹。
「妳媽媽不是不要妳,妳也看見啦,她不是一直叫妳別走?」
她好像有一點相信我說的話,可是下一秒又苦著臉說:「可是爸爸要我走。」
「那妳就當作是跟我們一起去冒險囉,卡通不是常常都在演?主角們憑著一股毅力闖遍天下,而且愈挫愈勇耶。」
「那只是卡通。」她壓根不相信,狠狠的反駁我。
「雖然只是卡通,但是卡通主角做得到的事,沒理由我們做不到啊,況且這可是個文明先進的世界,只要有健全的雙手雙腳,還怕成不了事、得不到自由?」說到最後,我倒覺得這是在說給我自己聽。
對啊,只要我有心,事竟成。
她還被一團黑壓壓的壞情緒籠罩,我懶得再用好哥哥的姿態對她說話了。
「好啦,要不要跟我們走隨便妳,總之,我們要下山了。」我和五月搭著肩,嘻嘻笑笑的往山下走,不遠的前方,還有一個彎道,同樣類似髮夾彎。
城市在呼喚我們,我們不禁加快了腳步,啪咑啪咑的踏在柏油路上,我受不了刺激,仰頭長聲呼嘯著。
然後,我們越過了無數個彎道,愈來愈接近山下。
「你覺得我們應不應該報警?」我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五月不解。「為什麼要報警?」
「幾十個小孩沒有報戶口耶,既然我們都自由了,難道不應該報警,把他們都救出來?」
「那也得等我們看見了警察局。」五月不以為然,「可是你又知道他們想要自由。想想你那同齡的兄弟姊妹。」
「哦。」
「別太善良,也別想太多了,你為他們著想,他們卻只為他們著想。」五月一臉冷靜的說著。
我們又轉了個彎,望見眼前的景象,我們不由得驚呼出聲。
心臟因為興奮而狂跳,我們就像出山的道士,被世俗的繁華給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我……你……這……」看吧,我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別說啦,我聽聽聽聽聽不懂啦!」連五月也是這樣。
我們就這樣呆在原地,身後傳來急喘吁吁的聲音。
「喂!我只不過是猶豫了一下,你們幹嘛不等我,還跑這麼快!」十二月尖聲的叫罵著,雙手插著腰,活像個母夜叉。
可是我們沒有反應。因為眼前的景象太令我們吃驚了。
她會意的點點頭,然後笑得極為奸詐:「這樣就讓你們嚇得呆住了?這樣也太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