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自由家

有些時候，事情發生之快，沒有人能解釋，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只有愣在一旁，看著人來人往，有衝進門的，有帶出門的，當然也有毫無反抗餘地的，真是只能說，權力不能代表一切，但沒有權力，許多事情都做不了。

這麼說好了，之後我們相當配合的作筆錄，但其實筆錄都已經作得差不多了，隊長在交代下屬辦事時，也有一句沒一句的勸導我們，他希望我們別走偏了，很多孩子都是缺少了父母的關心與督導，隨從們都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他也指著我們，作作表面功夫，有些話還是得當真。

正當我們決定請他先帶五月去看醫生時，就是那一瞬間，就像我一開始說的，一群人衝了進來，一馬當先的是昨天半夜的那一對女記者和攝影師，也像母雞帶小雞，數名扛著笨重攝影機的大人們朝著我們猛拍。

隊長惡聲制止，一名自稱律師且西裝筆挺的男人拿出他的名片，指著我們說了一大堆法條，就像在看戲，也像置身在戲中，幾名著西裝的大人把我們請了出去，很禮貌的。

不明所以，但是十二月顯得很樂，她熱情的向其中幾個大人打招呼，她向我使眼色，然後忙著扶著五月，率先就走了出去。

我就顯得顧忌許多，花老頭恨得牙癢癢，阿直仍是用他正直的眼神看著我，我保證我從他眼裡看見了遺憾與無奈，好像我們一被解放，吃虧的仍是我們？

隊長喊住我，我還以為他要再說些什麼人生大道理，但他只是塞了三杯飲料在我手中，是我們剛才沒喝完的。

他揮手要我走，一直揮，用力的揮，撇開的頭，讓人覺得討厭，難道我們是什麼凶神惡煞，不對，我們不是啊。

有攝影師追了上來，是著西裝的大人擋在身前，我從他伸平的手臂下望出去，正巧看見昨天的女記者與從我們之前坐的位子旁的綠色盆栽裡拿出了不知名物品，她笑的得意。我猜那就是獨家了。

我轉回頭，握緊的拳頭不能代表什麼，只是一點自尊心作祟。我疾走過幾個走廊，趕上了十二月，這時的五月已經無法靠意志力支撐，是大人們抱起他，踏出警局，溫柔的讓他坐進了一輛加長形的黑色禮車裡。

「還發愣啊？五月等不了你了啦！」十二月很習以為常了，她一頭鑽進車裡，坐在五月身旁，朝著仍佇在外頭的我吹鬍子瞪眼的。

「這台車……」我的確愣得說不出話來了！

這台車黑得發亮，在初昇的陽光下，刺眼的好像不是這個世界上的產物，它不是應該是電視上某個富豪的座車嗎？

現在卻敞開車門，大方的請我入座，這也太虛假了吧？

「對，你趕快上車，你要驚訝也得等五月了再說。」

「哦…噢！」我回過神，十分抱歉的看著五月病懨懨的樣子。

一坐定，車子立刻平緩又迅速的行駛，一點搖晃也無，這車子裡的空間也很大，彷彿是一個移動的小房間，有冰箱，有乾糧，還有屁股下舒適的沙發，連空調裡都散發著淡淡的香味，我忍不住搖下車窗，車外閃過的人影，有的驚呼，有的羨慕的看著。

原來十二月以前就是過這樣的生活嗎？

果然是千金小姐。

「喂，你在罵我嗎？」

「看得出來？」

「看得出來！你的表情有時候很好懂，有時候就特別複雜，不過好懂的時候佔比較多，簡單的來說，就是你是個簡單的人啦。」

「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你不用高興！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五月，拜託先收起你的簡單，也別把複雜叫出來，乖乖的跟著他們走就行了！」

十二月老聲老氣的說，她從冰箱裡抓了兩罐飲料，一罐丟給我，一罐開了，剝的一聲，咕嚕咕嚕的下了肚。

我手邊還有剛才沒喝完的三杯飲料，現在又多了一罐，突然心底泛起一絲不適，我知道這不僅僅是為了要喝哪一杯而煩惱，而是覺得困擾一件接著一件，卻一點法子也沒有，悶，心頭很悶。

「就跟你說別把複雜叫出來嘛，現在沒那麼糟糕了，他們每一個我都熟得很，放心，我們得救了。」她拍胸脯掛保證的。

「好。」

我不想再想了，看著五月生著病，那痛苦難耐連昏睡也不安穩的神情，我才終於覺得，為什麼自由能這麼傷害人，連這麼一點祈求都只是奢望，難道這是上天在考驗我們？

我們就這麼直奔醫院，五月被送進急診，十二月想跟卻又被阻攔在那一層白色簾幕之外，她急得來回踱步，就連我稍稍靠在牆邊喘息，她也能粗聲粗氣的瞪著我。

「你怎麼一點也不急？裡面生病的人可是你兄弟耶。」

「我看起來不急嗎？」我有些茫然的看著她，她的臉色好黯淡，好像真的曬黑了，肌膚乾躁，嘴角破裂，只有那雙眼還因擔心而炯炯有神著。

「一、點、也、不。」

「專業的事就只能交給專業的人去做，我把著急藏在心底，這也是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不是我想要吐嘈你，要是生病的人是你，五月肯定不會擺出你現在的這張臉孔，冷漠，穩定！」

我真訝異，十二月什麼時候這麼喜歡五月了？

十二月抿抿唇，她也發覺她說的話有些重，清清喉嚨，勉強換了個話題。

「其實……我們也不是非得得到自由吧？順流而上，跟著天下的步調走與窩在『自由之界』過日子，這兩者其實是極為相似的，何必、何必把自己搞得一身腥呢？」

「對啊，何必呢？」

「如果我們的命中注定就是得不到自由，那怎麼強取也不會是我們的，是啊，是吧，這麼想就沒錯吧？」我盯著自己的手心，以前是白白又嫩嫩，現在也是長了無數個小繭，漫延在指間，逐漸的往心頭長著。

「……對，這麼想就對了。」

絕對不是我厭倦了追求自由，而是五月累了，他疲累了，所以才會被送進醫院裡，十二月也睏了，撐著一雙炯炯的眼，只剩下想說服我的那一番話。

少了伴的我，很難向前走了，追求是需要行動力、意志力的，身旁沒有了伙伴，孤獨奮戰就更無機會勝利。

可是我不甘心，我們都逃出來這麼久了，沾染了世俗的氣息，再回去只是更格格不入，那不會是五月想要的結果，也不是我想要過的日子呀！

十二月無聲的走到我身旁，待肩靠著肩時，才更清楚明白我們的身旁是多麼空闊，寒冷吹來也無人遮擋，清清涼涼的，就像我們這顆冷卻的心，剩下的，只有希望五月趕快好起來的冀望。

白色簾幕掀開，白袍醫生走了出來，我和十二月都急得上前，可是醫生還沒開口，西裝大人們便排排站好，擋在我們面前。

「幹嘛擋路啊？讓我們聽醫生說話呀！」十二月想繞個路去探望簾幕之後的五月，卻又被擋住，她氣得大聲咆哮。

「小姐，老闆要我們先送你們回去。」他們開口了，幾個人同聲同調的。

「有沒有搞錯，五月怎麼辦？」

「這裡有最專業的醫生，最佳的醫療設備，不必擔心少爺的安危。」他們制式化的回覆口吻，還有一致的動作，傾身，右手伸向前方，手掌向上，那是請的意思。

「請，小姐、少爺。」

「不行，我們一定要跟五月在一起！」十二月雙手橫擺在胸前，雙腳打開，大有不輕言放棄的意味。

「老闆說過：『把健康的孩子們都帶回來。』」

「我們不走！」

「他在哪裡？」我心底的聲音衝破了喉嚨，又尖又利的響起。

「對不起，少爺，請再說一次。」

「姓鄺的，他在哪裡？」我說，心中一把火正在燃燒，好像十幾年的埋怨全化作悲憤，恨不得……恨不得能夠長大，如果我能夠長得更高大，我就能夠把這群大人都打倒！

他們全都是不值得信任的，十二月也一樣，她之前才信誓旦旦的說五月交給他們就行了，現在呢？

「六月？」十二月的聲音變得驚恐，她睜大眼看著我，「別激動，我來跟他們說，他們會聽我的話的，我認識他們很久了，真的，交給我！」

「他憑什麼掌握我們的人生？把我們關在牢籠裡十幾年，好不容易放我們走，卻又陰魂不散，說不定花巧巧就是他派人來陷害我們的，他要我們清楚，貪心是多麼要命的事！妳看見他的臉了吧，那雙銳利的眼睛，總是含著詭異……我們都是他的棋子！」

我咬著牙把心中的想法都一口氣的說了出來，心頭的那一把火一下子就燒光了，剩下的灰燼被一陣寒風捲起，泛著涼。

「六月，爸爸他不是這樣的人……」

「對！他是這樣的人，我知道的他就是這樣的人！一個把孩子生下，卻不曾教育的偽善人類，就算他再有權勢，也得不到人心，得不到尊重！」

「不要再說了，六月，我和爸爸相處過，他只是老了，他一定有難以言語的苦衷，就算真的有錯，我們也只能體諒他……」

「我做不到！如果不是五月生病，我也不會這麼恨他，如果不是這些大人擋在眼前，我不會這麼埋怨他，如果不是……如果不是……」

說著說著，我的眼淚泛濫成災，我看見十二月眼底盛滿的淚水，以及我口中的，有點鹹，又有點苦的淚水。

這絕對不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痛哭，我曾經嚎啕大哭，也暗自垂淚過，可是此刻我只是無聲的落淚，我感嘆自己的命運，好像背後正有一條細繩，它綁住我的四肢，只需一拉一扯，我就會走在別人期望的路上，用別人期望的姿勢走路，用別人想要的態度，面對一切。

「你不要罵一罵以後，才哭給我看！一個男生哭成這樣才看嗎？」十二月一邊哭一邊笑，可是那又不是真誠的笑，只是雨天裡的一絲陽光，微微的透出，又瞬間被烏雲掩去。

「我要你們去告訴他，我們都是健康的，只有他，他的心裡是變態的，不健全的，他早就被權勢所蒙蔽！」我大喊，抹去眼底的溼潤，才發現我的雙手是狠狠的揪著眼前這個大人的衣領，他不敢反抗，只能彎著腰讓我抓著。

我討厭這種順從不反應的態度。

「少爺，請別這樣。老闆只說將你們帶回去，沒有命令要我們單獨離開或是向他匯報。」被我揪著的大人，面無表情甚至是接近僵硬的回答。

「走開！我不是什麼少爺。」我使盡全力的推開他，僅僅是一吋也罷，我拉開白色簾幕，擠在五月病床邊，看著他總算舒展的眼眉，眼淚又一滴一滴的落。

淚水止不住了，它如潮水的湧上，將人淹沒，又徒留下褪色後的愴然。

「六月……你……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別把事情搞得複雜了，你看你……」

十二月在一邊又哭又涕，她的淚腺也發達了。

「五月現在正在休息，你不要那麼大力的拉他啦！」

「我想把五月帶走。我不會回去，他不會回去，至於妳……如果是我想的那樣，那也沒差了。」

我緊盯著五月，多麼希望此刻的他是清醒的，他絕對會贊同我的作法，他絕對也有同感，憎恨，埋怨！